愚公毛泽东
——兼答陈永苗《有毛必有邓,有邓必有毛》
文章首发于:2008-02-15 郭松民博客
“愚公移山”是《列子.汤问》的一个著名典故,自从毛泽东在中共七大上,做了题为《愚公移山》闭幕词之后,这个典故在中国逐渐变的家喻户晓,“愚公移山”从此也成为表现中国人坚韧不拔,不懈奋斗的精神特质的典型用语。
人们也许没有想到的是,“愚公”其实正是毛泽东的一种自况,愚公移山也是对毛泽东一生经历的一种真切描摹。因为毛泽东终其一生,都在像愚公那样,不断地进行着“移山”工程——挖山不止,不懈怠,不放弃,不言败。
公平地说,大部分的“移山”工程,毛泽东干的都很成功,年龄稍长的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等都曾经被成功地移除过(它们现在的卷土重来则是另一回事),但最后一次“移山”工程,我指的是文革,他却干的很不成功,在他去世之后,伴随着一次懦弱的政变,文革成了一场惨败。
现在我们要追问的是:毛泽东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社会?他想通过文革移走的“山”指的是谁?文革为什么会失败?
毛泽东是追求彻底民主的
1945年7月初,毛泽东在延安窑洞中,问来访的黄炎培有什么感想。黄炎培说,他六十多年耳闻目睹,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他希望中共找出一条新路,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
毛泽东对曰:“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黄炎培点头称是:“把民主来打破这周期率,怕是有效的。”
这个“窑洞对”的故事,近年来被引用的比率相当高。有些人想以此提醒执政党履行历史承诺,也有人想以此来证明毛泽东自食前言,甚至干脆就是大言欺世。但在我看来,毛泽东对这个承诺是相当认真的,并且始终在以极大的努力寻找他所说的“民主新路”,直至最后发动以“大民主”为主要特征的文化大革命。
毛泽东探寻“民主新路”的一个重要方式,就是发动群众进行“政治运动”,动员几千年一直被排除在政治进程之外,因此对政治冷感麻木的民众“人人起来负责”。今天,由于历次“政治运动”的主要对象——官僚阶层——的长期妖魔化,政治运动似乎成了“疯狂”的代名词。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历史的真实是:“政治运动”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发挥了“人民监督政府”和“人人起来负责”这两个基本的民主功能,这可以解释新中国前三十年,干部队伍为什么基本是廉洁的,为什么没有出现尾大不掉的“既得利益集团”(1970年代末,一恢复高考制度,几乎所有的考生都觉得自己面前有无限丰富的可能性,原因就在于,由于垄断性的利益集团的缺位,对社会下层的学子来说,向上提升的机会是充分开放的)。
从逻辑上说,政治运动的合法性与一党执政的合法性应该是同时存在的,否定了一方的合法性就等于否定了另一方的合法性。因为在一党执政的情况下,精英对精英的监督变得不再可能,只有通过政治运动的方式开辟大众对精英进行监督的渠道,才能防止执政精英的变质和腐败。既坚持一党执政又否定政治运动,实际上就等于拒绝任何监督。1980年代以来,执政党宣布“20年内不搞政治运动”,同时又明确拒绝全盘西化,不搞三权分立,演变到了今天,已经到了“不反腐败亡国,反腐败亡党”的地步,岂非偶然?
如果说,在文革前进行的政治运动,还强调党对运动的领导,因此常常被当权派官僚以借力打力的方式,顺势用来排除异己的话,那么到了文革时,毛泽东显然想纠正这种错误,转而号召“群众自己起来革命,自己教育自己,自己管理自己,自己解放自己”(1966年8月20日)。而官僚对这一口号意味着什么也是心知肚明的,在“二月逆流”,就有当权派官僚借陈丕显来京问题向这一口号发难:“不要党的领导,一天到晚老是群众、群众!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踢开党委闹革命,这是形而上学!”当然,当权派的“辩证法”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现在也心知肚明。
令人费解的是,主流知识精英在否定“政治运动”这一点上和官僚保持了高度一致,完全不愿意承认政治运动有任何民主性,这和他们在口头上经常表现出来的对民主的热爱颇不相称。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究其原因,我想和他们在政治运动中也同时成了大众的监督对象,失去往日的优越地位,和官僚成了难兄难弟(尤其是在文革中)有关。看来,民主并不是主流知识精英所真正热爱的,他们能够主导、领导的“民主”才是他们真正热爱的。
毛泽东的努力,也得到了“窑洞对”另一方黄炎培的认同。1952年8月4日黄炎培出席毛泽东主持的全国政协常委会议,盛赞国家的建设成就。当天晚餐后毛泽东向各个党派征求意见,黄表示:“三五反胜利结果,证明1945年在延安毛主席答复中共能用民主打破历史传统的兴亡反复的周期率是正确的。”当其时也,黄已逾74岁,和毛有着不同一般的私交,不大可能纯粹是为了奉承而故作谀词。
关于民主,毛泽东还有一段比“窑洞对”更为透彻的论述。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在经历了“庐山会议”的风波之后,毛泽东曾专门抽时间,带着几个“秀才”阅读苏联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并做了大量批注和谈话,后来出版了一本《毛泽东读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批注与谈话》。
根据“批注与谈话”的记载,苏联教科书在第23章,讲到1936年苏联新宪法时,论述了苏联公民或劳动者享有的各种权利,包括“劳动权利,休息权利,受教育权利,年老、患病及丧失劳动能力时获得物质保证的权利”。毛泽东在这段文字旁醒目地批注道:“最大的权利是管理国家”,并发表议论说:“这里讲到苏联劳动者享受的各种权利时,没有讲到劳动者管理国家、管理军队、管理各种企业、管理文化教育的权利。实际上,这是社会主义制度下劳动者最大的权利,最根本的权利。没有这种权利,劳动者的工作权、休息权、受教育权等等权利,就没有保证。”
从“窑洞对”到“批注与谈话”,我们会发现,毛泽东对民主的解释有了重大变化,他已经不再单纯地满足于“人民监督政府”了,也不再只是笼统地谈论“人人起来负责”了,而是把“劳动者管理国家、管理军队、管理各种企业、管理文化教育的权利”作为民主的主要内涵了。从这段批注和谈话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一点文革时他所采取的一些重大举措的端倪了。
1965年,毛泽东重上井冈山,他在山上又有过一次关于民主问题的重要谈话,时任江西省公安厅厅长的王卓超后来回忆道:“记得那天下午主席像老师考学生一样问我们井冈山精神是什么。我们回答说艰苦奋斗。他笑了,叫我们再想想,说艰苦奋斗只是一个方向,只是一点,还差两点,要从制度方向想。汪东兴加了一条支部建在连上。主席点点头,继续说:在井冈山时,我们摸索了一套好制度、好作风,现在比较提倡的是艰苦奋斗,得到重视的是支部建在连上,忽视的是士兵委员会。支部建在连上,随着我们掌握政权,现在全国各行各业都建有党的组织,成为领导机构。党的力量加强了。但自觉接受群众监督,实行政治民主,保证我们党不脱离群众,比井冈山时士兵委员会就要差多了。全国性的政治民主更没有形成为一种制度、一种有效的方式,井冈山时期士兵委员会是有很大作用的。主席将井冈山士兵委员会的作用提到一个很重要的地位,他重新提起《井冈山的斗争》一文中他写过的话:‘中国不但人民需要民主主义,军队也需要民主主义。军队内的民主主义制度,将是破坏封建雇佣军队的一个重要的武器’”。
此时正是文革的前夜,毛泽东重上井冈山不是单纯的怀旧,其本身就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政治姿态。这段谈话表明,毛泽东正在考虑“全国性的政治民主”以及民主如何形成制度,如何才能找到民主实现的“有效的方式”等问题,用我们今天熟悉的语言说,毛泽东已经在考虑政治体制改革的问题了。在毛泽东看来,像“士兵委员会”这样的可以对“党支部”进行监督和制衡,并参与连队管理的群众组织,将成为在中国实行民主的一个重要方式。
愚公毛泽东的难题
那么,文革前夜的毛泽东,其所面临的社会结构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呢?一般用“两个阶级,一个阶层”来概括,即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和知识分子阶层。但这种概括其实忽略了一个当时最强有力的阶层,即官僚阶层(或者叫“党—国精英”)。这个阶层应该说是中国革命的一个“副产品”——由于中国革命被迫选择了武装斗争的道路,在漫长的战争年代,培育出了千千万万的职业革命家,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了各级官僚,他们在社会上享有崇高威望,斗争经验丰富,具有捍卫政权的强烈意志,并且垄断着包括党、政、军、人、财、物在内的全部资源。
当时的中国,在经历了长时间大规模的急风暴雨般的自下而上的革命洗礼之后,原有的既得利益集团或曰精英集团,已经荡然无存——地主阶级已经被消灭;民族资产阶级在敲锣打鼓地宣布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之后,也已经被“赎买”;西方势力已经退出中国;知识分子表示拥护社会主义,处于被改造的状态——唯一有组织的强大力量,就是官僚阶层。在中国这座伊甸园里,官僚俨然庞然大物,没有天敌:工人农民对他们表示拥护,知识分子也很恭顺。
愚公毛泽东的“移山”工程,至此遇到了最后一座。对他来说,麻烦的是,这个官僚阶层是他在长期的革命和战争年代亲手缔造的,并在他的带领下从胜利走向胜利,但现在又成了他领导中国走向民主的最大障碍。如果毛泽东能够成功找到解构官僚权力的办法,或者将人民群众组织起来对官僚阶层构成有效制衡,则中国不难从此走上民主的坦途,成为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反之,如果听任官僚控制一切,中国革命就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已经获得的革命果实也很可能大部或全部的丧失。
当然,到毛泽东发动文革的时候为止,这个官僚阶层基本还是“红色”的,它的革命锐气和理想主义色彩还没有完全褪去,在毛泽东的严厉监督和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的冲击之下,它还没有来得及腐败(这一点后来给文革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但在人民群众缺乏民主权利,不能对其进行制约的情况下,“红色”有可能变成“灰色”,甚至有可能变成“黑色”,所以,不能因为这一点就不实行民主。
但是,也恰恰是因为官僚阶层还是“红色”的以及还不够腐败这两点,不仅党内干部对文革不理解,甚至党外干部也看不懂。在“文化大革命”高潮中的1967年国庆节,民革中央副主席张治中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礼时,曾亲口向毛泽东道出了自己疑惑:“主席,你走得太快了,我们跟不上!我一向以为共产党的干部都是好的,怎么一下子这么多的好干部都变成了走资派了?”但后来的历史证明,是毛泽东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才真正看透了官僚阶层的本质及其演变趋势。
纵观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我们会发现,由官僚阶层或“党—国精英”垄断一切权力的社会主义,必定是一种不稳定的状态,必定是一种暂时的状态。其前景,要么是继续向前,走向“自由人的联合体”,建立一个人民拥有“管理国家、管理军队、管理各种企业、管理文化教育的权利”的人民民主社会主义;要么是向后倒退,回归“世界主流文明”,在社会主义的废墟上重建资本主义,二者必居其一。
这两种可能性,后一种变成现实的几率最大,而且几乎成了所有传统社会主义国家的一个规律性现象。主流学者对此给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甚至搬出了“世界潮流”来作终极解释。但在我看来,这仅仅是因为,官僚在前社会主义国家没有天敌,在列宁、毛泽东这样对官僚具有高度警惕的并有能力抑制他们的领袖去世之后,如果官僚决定要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来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那就几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它。而它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结果,必然会打破所有关于社会主义的神话、意识形态、教条和制度框架,尤其是使“人人平等”的口号变得虚伪。社会主义的失败,使资本主义显得很“成功”,重建资本主义于是成为“潮流”。至于第一种可能,则除了中国文化大革命所进行的悲壮实验之外,在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付之阙如,究其原因,也在于官僚们拥有垄断性权力,他们不可能发动一场以自己为对象的革命。
实际上,由于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党—国精英”长期保持红色,所以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在描述社会主义的时候总是彻底坚持民主的。在他们看来,经济当然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必要条件,但并不是充分条件。只有人民直接当家作主,而不是由新的统治集团来统治的社会,才称得上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不是换新的一群人作主人,而是要彻底改变权力的概念。所以,无论是马克思、恩格斯还是列宁,都一再高度评价“巴黎公社的原则”:一是普选产生公职人员;二是一切公职人员的工资相当于熟练工人的工资;三是人民群众监督并可随时罢免公职人员。恩格斯认为,只有坚持这些措施才能够可靠地“防止国家和国家机关由社会公仆变为社会主人”。
愚公毛泽东的“移山”努力
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是“彻底改变权力的概念”的一次伟大的尝试,是对官僚垄断权力的一次史无前例的冲击,是和西方的精英民主根本不同的大众民主的一次伟大实验!概括来说,文革的大民主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大众拥有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权利。
这一权利的最大特点,是拆除了表达权的全部门槛,无论是地位、财产、文化水平等,都不再构成表达的障碍。综观人类的全部文明史,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等“四大自由”被发明出来并合法化以前,话语权一直是被精英阶层所垄断的。“四大自由”的出现使得最底层的大众也可以在不经过精英许可的情况下,直接行使话语权,他们因此拥有了反抗官僚压迫,监督精英阶层的最有效的政治手段。由于这种权利是空前的,因此,“四大自由”把中国推上了世界人权发展的最高阶段,处于人权发展的领跑者的地位,并在欧美日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也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
今天,我们站在互联网时代回看“四大自由”,就更能体会它的伟大意义。在互联网上,“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等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当中,网上的舆论对中国政治生态和公共政策的影响是深刻的,我们不能想象,取消了互联网,中国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我认为,凡是热爱互联网并且体会到互联网好处的人,都应该对“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持同情和理解的态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载有“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等四大自由的1975年《宪法》,是一份空前伟大的法律文件,它超越了《拿破仑法典》,也超越了被中国主流精英视为圣物《“五月花号”公约》。
用“四大自由”的手段对官僚进行监督,一个最被人诟病的方面是许多批判和指控并没有事实根据,这也成了它后来被取消的一个主要借口。但事实上,由于大众和官僚之间存在着严重的信息不对称,所以“举证责任倒置”(所谓“逼供信”)就成了大众监督精英时的一种必然,在一定程度上说,这也必然会导致出现一些冤假错案。但政治人物或掌握公权力的人,在民众的质疑面前有义务自证清白,这也是当今政治文明的一个通例。一味强调“谁主张,谁举证”,则在客观上保护了拥有绝对信息优势的官僚集团,使得巨量腐败分子逍遥法外成为一种必然。两种方式,孰优孰劣,大家可以去考虑。
二是大众拥有了空前的社团自由。
有组织的少数永远可以战胜无组织的多数,这几乎可以说是一条万古不易的真理。官僚在总人口中居于少数,他们之所以能够长期统治占总人口绝大多数的大众,也不外乎因为他们是有组织的,而大众是一盘散沙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在文革时期,尤其是初期的三年,是人类历史上社团自由程度最高的时期:不用申请,也不用注册,几个人一商量,一个新的政治社团就产生了。如果考虑到只是在进入21世纪后,一些最为宽容北欧国家才刚刚达到成立社团无须注册的程度,我们就能够意识到当时中国大众所享有的社团自由是世界所仅见的。在今天,中国的许多自由主义者,一方面极力推崇言论自由和社团自由,一方面又毫不吝啬地使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个超越任何西方国家的言论自由和社团自由的时代,这种矛盾的态度是令人费解的,也让人们怀疑他们追求自由的诚意。
文革的群众组织,其雏形和灵感,应该是来自井冈山时期的“士兵委员会”,如果假以时日,它定能成长为崭新的“社会主义公民社会”,并成为大众监督官僚的主要抓手和行使“对一切事务管理权”的主要平台,它将使社会主义中的“社会”二字名至实归,为创建一个真正的“小政府,大社会”的国家创造条件。
三是创立了草根民众可以直接参与行使管理权的“革命委员会”制。
革命委员会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国各级政权的组织形式,简称革委会。1967年上海首先发起一月风暴夺权运动,由群众组织夺取中共上海市委和上海市各级政府的权力,组织了一个效法巴黎公社的大民主政权机构,由张春桥命名为上海人民公社,以后在毛泽东的建议下,改为“革命委员会”,在文革中,全国各级政权,从省一级到工厂、学校的政权机构全部改名为革命委员会。
革命委员会实行一元化领导,取消中国共产党和政府的分别,合为一体,人员采取“三结合”方式,即包括有部分没有被打倒的“革命干部”,群众组织代表,和“工宣队”、“农宣队”(全称为《工人(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主要是进驻机关、学校和文化事业单位的工人、贫农、下中农的代表)或部队军管代表组成。在这种机构中,干部由于熟悉业务,一般负责日常业务,工农兵代表掌管大政方针,群众组织代表则负责维护本单位下层人员的利益。
“革命委员会”可以说是毛泽东在“批注与谈话”中谈到的“最大的权利是管理国家”的具体化,这一组织形式使得各级政权和管理机构中,都有来人民大众的新鲜血液,即便是在中央政府中,也有陈永贵、吴桂贤这些来自基层工农干部。为了防止这些人再次脱离大众,毛泽东还根据陈永贵的经验,专门制定了“三三制”的原则,即三分之一时间在中央工作,三分之一时间回原地工作,三分之一时间到基层搞调查研究,这套制度保证了中央最高层和人民群众具有直接的血肉联系,使任何违背人民群众利益的方案都很难通过。
总之,文革无疑是中国实现民主理想的一次伟大尝试,如果说文革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它失败了。文革的失败,除了说明民主在中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之外,还能说明什么?
愚公毛泽东为什么失败?
文革之所以失败,一个直接的原因是文革关于大民主的实验,威胁了官僚对权力的垄断,因此也招致了他们本能的或有意识的反扑。其中标志性的事件,就是1967年的武汉“七二0事件”:受官僚支持的群众组织和一部分部队,在明知毛泽东坐镇的武汉的情况下,仍然绑架了中央代表王力,蓄意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形势,毛泽东被迫紧急离开武汉转往上海,用当事人王力的话说,毛泽东蒙受了他成为党的领袖以后的空前耻辱。在一定意义上说,“七二0事件”对文革历史的影响,堪比“西安事变”。它使毛泽东意识到,文革所希望达到的目标不可能一蹴而就,而要靠多次反复才能达到,为避免迫在眼前的内战危机和全国彻底的无政府状态,毛泽东不得不着手对文革的进程作出重大调整。
但“七二0事件”仍然是一个表面上的原因,在我看来,根本的原因在于,毛泽东所希望唤起的“上帝”——即工人阶级——其实对毛泽东的“移山”工程是半心半意的。在文革中,学生红卫兵只是一股突击力量,并不能决定整个文革的胜负,农民则基本上置身事外,官僚成了文革的对象,而知识分子也对文革持反对态度,因此文革的胜负就取决工人阶级的态度。毛泽东曾经发出过“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号召,对工人阶级寄予厚望。表面上看起来,工人阶级也热烈地响应了毛泽东的号召,成立了各种群众造反组织,积极参与了各级革命委员会的“三结合”领导班子,并组织了“工宣队”进驻“上层建筑”,但实际上,工人阶级作为一个整体,对文革的意义并没有能够真正的理解。
在这个问题上,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工人阶级在“起来”之后,很快就分成了两大派,即造反派和“保皇派”,陷入派性之争无法自拔,这不仅严重削弱了工人阶级的力量,而且使受到重创的官僚能够以整顿派性为名东山再起,即使在毛泽东明确发出了“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没有必要分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的“最高指示”之后,情况仍然没有根本改善。在文革激烈复杂的政治博弈中,在官僚无法动用军队、警察等国家机器镇压造反群众的情况下,受到官僚支持的“保皇派”,在客观上扮演了官僚近卫军的角色,成了“武斗”的主要挑起者,在“七二0事件”中冲锋在前,逼走毛泽东的“百万雄师”,其基本成员正是工人。
在文革中,工人阶级之所以会呈现出这样一种政治不成熟的状态,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工人阶级是文革前“17年”体制的最大受益者——他们的政治地位很高,社会声望很好,福利待遇也优于许多其他社会阶层。单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是这个社会的稳定力量而不是革命力量,你能想象西方的中产阶级会成为西方体制的革命力量吗?
但工人阶级没有意识到的是,如果他们不能像毛泽东所希望的那样起来占领上层建筑,作为一种团结的、革命的力量制衡乃至取代官僚,则他们现有的地位和利益会在一种名叫“改革”的历史进程中丧失殆尽。在这个意义上,说文革失败于工人阶级的政治不成熟,并不为过。今天我们已经看到了,三千万工人的“饭碗”,作为一种改制的代价,被轻易地“付出”了,工人阶级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弱势群体。总之,工人阶级为自己的政治不成熟和文革的失败,已经并且将继续付出惨重代价,究竟伊于胡底现在还很难说,但历史女神不会在短时间内给工人阶级第二次“领导一切”的机会,则是可以肯定的。
愚公移山所以成功,其实取决于这样两个因素:第一,敢于向不可能挑战,挖山不止,永不放弃;第二,感动“上帝”,“上帝”(即毛泽东所指的人民)的倾情加入,这才是“移山”成功的关键一环。
在“七二0事件”后,李讷及毛泽东身边的人,都曾听到毛泽东常吟一句诗:“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开始李讷还以为毛泽东是在感叹被审查的王、关、戚等人,后来才意识到毛泽东是在感叹他自己——很可能,“愚公”毛泽东意识到,在这次“移山”工程中,他无法彻底感动他的“上帝”了,“移山”工程必有曲折甚至反复,也许在他的有生之年,“移山”都无法实现了。
如何面对毛泽东的遗产?
文革不是败于1976年,也不是败于在一份文件中被“彻底否定”,而是败于1967年那个炎热的夏季。从那时起,由于意识到工人阶级是分裂的,毛泽东无法给官僚最后的致命一击,文革被迫偏离了它走向彻底民主的目标,而以一种夹生饭的形式暧昧地延续着。在中国一劳永逸地实现彻底民主的机会,至少暂时地失去了,已经“运去”的毛泽东,也无力根本挽回这种局面,实现民主的希望,被推向遥远的将来。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文革的主观条件是成熟的,因为毛泽东是清醒的,知道自己的目标,但文革的客观条件是不成熟的,官僚的“红色”犹在,“上帝”对毛泽东的努力将信将疑。文革的失败,是毛泽东的失败,也是中国第一次尝试大众民主的失败,任何希望在中国实现民主的人,都应该继承毛泽东遗产,完成毛泽东未竟之业,而不是与之一刀两断。
毛和邓没有区别吗?有毛必有邓吗?我看不见得。在我看来,毛和邓的最大区别在于,毛从来不甘于做官僚集团的工具,他一直在以极大的努力来使官僚能够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他发动的历次政治运动,无不以驯服官僚集团这头“巨兽”为目的。但邓却恰恰相反,无论是文革前还是文革后,不管他在主观上是否意识到,他都不过是官僚实现自己意志的工具,这导致了他两次被毛泽东“打倒”。在文革失败,大众作为一种现实的政治力量从政治舞台上暂时退出之后,邓更是别无选择,只能做官僚集团的工具。此后,无论是政治上的“清理三种人”、平反冤假错案、还是经济上的改革开放,我们会发现,最终和最大的受益者,均是官僚集团,他们不仅依旧大权在握,而且在经济上迅速地富了起来,重新演变成了一个纸醉金迷的高消费阶层。改革开放是以政治民主上的明显倒退(包括取消宪法中关于四大和罢工权的规定,取消西单民主墙)为出发点的,这一点却往往被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在没有毛泽东的情况,我们应该怎么办?答案很简单:让我们每个人都成为毛泽东吧!让我们每个人在面对官僚这座“大山”时,都能像毛泽东那样“挖山不止,不懈怠,不放弃,不言败”吧!毛泽东已经证明,实现大众民主是完全可能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把这种可能性变成现实性,毛泽东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我们不能继续把我们自己的责任推到他的身上,相反,我们只能在毛泽东失败地方继续前进。毛泽东的文革的失败,常常成为许多人怀疑大众民主是否可行的原因,这是荒诞的——难道因为毛泽东也失败了,我们就不再追求民主了吗?
郭松民附言:
这篇文字,是在看了陈永苗先生的《有毛必有邓,有邓必有毛》一文后写下的,我力图对陈文中提出的质疑,做一个总体的回答,在文中,我也集中阐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一些思考。
在陈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我认为有必要原封不动地引在下面:
在毛泽东那里,我很佩服的一点,是他一个人和自己所缔造的政党和国家机器的对立。对此,我心存感激。中国从古到今,从来没有如此对皇帝、主权政党和官僚从来没有如此,把他们当作潜在和实在的敌人。这种不顾一切做实验,实现理想的精神,把毛泽东强化到一种化身和象征意义,因此成为民众的神话。这一种是世俗福音,因此我可以同情地理解,民间对毛泽东的崇拜,及其化身和象征意义。几千年以来,底层的最强烈的感受,从来没有这样过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毛泽东一样,让民“心中像火一样燃烧”。而这种最深层震撼,可以与只有基督福音传进来,造成大理的破裂。毛泽东是一个伟大的敌基督者。
作为一个旗帜鲜明的“宪政自由主义者”,陈永苗先生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也让我很佩服,因为这意味着一个人只要对自己所秉持的主张是真诚的而不是哗众取宠的,只要能够跳出意识形态的窠臼,只要能够以严肃的态度去面对历史,那就不难接近甚至发现历史的真相,就不难从中引出有意义的结论。
附录:有毛必有邓,有邓必有毛
陈永苗
不管是社会主义理想,还是改革理想,在特权官僚的领导下,都被虚无,推到遥遥无期的彼岸,此岸留给人民的,是专制和腐败,这二者是一个整体,文革专制多腐败限于高层,改革专制略少腐败全面蔓延,是一个总数不变或者上升的过程。单纯结果来看,文革强化了极权的黑暗,而改革同样延续,颈上的扼换成“高科技”的。
从意图来看,文革与改革,都有一个象征彼岸自由与富裕的人物,在人民心中若有若无的毛泽东与虚拟的邓小平,来对党和官僚进行打击和遏制。可是他们同时是专制官僚的总后台,总司令。就像封建时代的皇帝,与官僚阶层又合作,又斗争,可以打击豪强,同时使好强的总后台。
1945年7月初,毛泽东问黄炎培,来延安访问有什么感想。黄炎培说,他六十多年耳闻目睹,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他希望中共找出一条新路,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毛泽东说:“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黄炎培点头称是:“把民主来打破这周期率,怕是有效的。”〔50〕此时谁都跑得没有毛泽东快,然而此前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到六十年代中期也有一些民主人士跑得比他还快的,至少是在主观上。
有毛必有邓,有邓必有毛。文革浪漫派回到毛泽东的象征意义,社会主义理想,与改革原教旨主义,回到邓小平的改革理想,同样是失败的。从封建皇帝,到邓小平,从来没有成功。
皇帝,毛泽东或邓小平,可能站在人民一边,更可能站在官僚阶层一边,在双方对这种符号资源的争夺中,官僚阶层有压倒性优势。也就是一旦人民打起这个牌,获得更大利益的官僚阶层,而不是人民。按照官僚阶层的牌理出牌,肯定玩不过他,只会输得很惨。例如毛泽东好像非常站在人民一边,可是当诉诸于毛泽东这个符号,更有利于官僚阶层,只有形左才足以霸占权力,可以实右,把权力转化为金钱。即使诉诸于毛泽东再次爆发了革命,那么也会想上一次那样,由新毛马上图穷匕见,转化为新邓。有毛必有邓,有邓必有毛。
我一直想对文革浪漫派说的是,用毛泽东这个牌子打邓小平,同样为邓小平所利用。实质意义上,毛泽东与邓小平,是一个镜子的两个面。我一直想对改革原教旨主义说的是,邓小平这个牌子打毛泽东,同样为毛泽东所利用。
毛泽东有足够的弹性来容纳邓小平,邓小平同样是毛泽东思想的新阶段的表达。即使可以用毛泽东重来一次,那么将来也必须会重现邓小平,出现腐败。毛泽东在战争中出来来的绝大权威,谁都没有改变,连他自己。再来一个毛泽东,又何用?在很难再出现一个新毛泽东的中国,鼓吹一个毛泽东式政治,根本就缺乏首要条件:世间再无毛泽东。毛泽东的意图,在文革浪漫派看来,可以是美好的,但是连毛泽东都没有实现,那么谁还敢重来一次呢?
如此说来,我必须揭露文革浪漫派心中的狂妄和僭越,他们心中隐隐约约自诩,自己是毛泽东。这种狂妄和僭越,根本没受到压制,即使让文革浪漫派上台,他们只会吓搞,连毛泽东的后更脚跟的碰不到。
当我表达了这个观点,我就可以对邓小平不置一词,因为改革还是邓小平小手在毛泽东的大手中搞,邓小平躲在毛泽东的影子里面,并且把毛泽东处理为影子,这样展开改革的。从文革到改革,二者是政治逻辑是一致的。邓小平并没有骗我们,改革还是社会主义的。可是我们不听他的真话,自己欺骗自己,不顾残酷的现实。
不管是毛泽东时代的专制,还是邓小平时代的权威主义,有一个根本前提,是不容置疑的,而且是无所不在强化。那就是思考一切出路,必须在一个原则之上思考,而这个原则是不容任何质疑的。错误总是别人造成的,自己总是正确的,即使一段时间错误,改正了又是正确的。而是觉得道义就在他身上。拒绝法律,也拒绝高于他们的东西,觉得天理道义就是他们,就在他们身上。这一点被当作绝对律令:是所有人政治思考的前提。总而言之,从来不会考虑到,自己就是万恶之首,是一切灾难的源头。
革命一成功,他们自己就成为口头上的理想主义者,实际上的独裁者。人是自私的,每一个人都喜欢享受别人的自我克制,另一方面为自己缺乏自我克制而得意。贝卡利亚写道,如果可能的话,我们每一个人都愿意束缚他人的契约没有束缚自己,每一个人乐意成为全部世界的中心。
在毛泽东那里,我很佩服的一点,是他一个人和自己所缔造的政党和国家机器的对立。对此,我心存感激。中国从古到今,从来没有如此对皇帝、主权政党和官僚从来没有如此,把他们当作潜在和实在的敌人。这种不顾一切做实验,实现理想的精神,把毛泽东强化到一种化身和象征意义,因此成为民众的神话。这一种是世俗福音,因此我可以同情地理解,民间对毛泽东的崇拜,及其化身和象征意义。几千年以来,底层的最强烈的感受,从来没有这样过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毛泽东一样,让民“心中像火一样燃烧”。而这种最深层震撼,可以与只有基督福音传进来,造成大理的破裂。毛泽东是一个伟大的敌基督者。
当然我并不因为如此,就把毛泽东从这种统治者通知与被统治者的古老矛盾中拯救出来,从罪恶中捞出来洗干净。毛泽东还是沉沦在这种罪里面,但是他试图反抗。就像尼采还是沉沦在西方新而上学的伟大传统中,但是他试图反抗。这种反抗,令我感激,他的失败,令我扼腕,他的残暴,让我痛恨。
为什么要坚持“形左”。就是为了掠夺,没有专政的主权,到那里掠夺?官僚权贵不仅要掠夺财产,还要掠夺人民的名义。例如石油涨价,要说了人民。官僚权贵不会放弃专政的主权。而且要有各种美好的理由掩盖,强化专政的主权。所以不要青红皂白述说美好的理由,例如改革理想,先要看看,这种美好的理由,到底是为了真正的美好,还是为了邪恶。
1949是一场克拉玛依大火,而改革是在找出口。可是出口已经被领导改革的专制者,腐烂臃肿的身躯堵住。而改革这个意识形态,只是越加恶化这种情形。官僚权贵就是癌症,乃国弱民穷之源也,大国举起的绊脚石。一切的出路,都被挡住。救中国,必须亡专制。
卢森堡对列宁质问过,如何防止革命政党腐败,这种质问不绝如缕。这样的质问有两种指向,一种是为了完善,另外一种是根本性质疑和摧毁。如果堕落是必然的,这种失败是必然的,而且是不可挽救的,还有就是原来的路本来就可以改革,不必要这样走极端,那就可以否定掉社会主义极权革命的正当性,当然并不能否定社会主义的正当性。必须从1949猪圈的诅咒中走出来,必须删除1949,恢复1911。这么说来,当经历无苦难和无数代价之后,完善之路根本就是错误的,改良并不是对1949年的改良,而是对1911的恢复。终结军政训政,恢复宪政。所以文革浪漫主义的左倾完善肯定是错的。必须有根本的质疑,而且必须排除意识形态对质疑的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