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辛：关于“阳谋”

　　阳谋这个词，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第一次读到，也许是在毛泽东1957年7月1日为《人民日报》写的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里。与“阳谋”相关的一段话是这样的：

　　——在一个期间内不登或少登正面意见，对错误意见不作反批评，其目的是让魑魅魍魉，牛鬼蛇神“大鸣大放”，让毒草大长特长，使人民看见，大吃一惊，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些东西，以便动手歼灭这些丑类。就是说，共产党看出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这一场阶级斗争是不可避免的。让资产阶级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发动这一场战争，报纸在一个期间内，不登或少登正面意见，对资产阶级反动右派的猖狂进攻不予回击，一切整风的机关学校的党组织，对于这种猖狂进攻在一个时期内也一概不予回击，使群众看得清清楚楚，什么人的批评是善意的，什么人的所谓批评是恶意的，从而聚集力量，等待时机成熟，实行反击。有人说，这是阴谋。我们说，这是阳谋。因为事先告诉了敌人：牛鬼蛇神只有让它们出笼，才好歼灭它们，毒草只有让它们出土，才便于锄掉。阶级敌人是一定要寻找机会表现他们自己的。他们对于亡国、共产是不甘心的。不管共产党怎样事先警告，把根本战略方针公开告诉自己的敌人，敌人还要进攻的。阶级斗争是客观存在，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是说，不可避免的。人的意志想要避免，也不可能。只能因势利导，夺取胜利。

　　其实，毛泽东并不是在1957年才发明了“阳谋”这个词。据查，至少早在40年代，他就用了“阳谋”一词。一次是关于在抗日战争中反对国民党顽固派的反共摩擦。他说：“共产党并没有阴谋，只有阳谋，我下命令了，如果何应钦不反共，我们不反他，他反我们就反，他停我们就停。”还有一次是关于延安整风批判王明的机会主义路线。他说：“整风运动提高了同志们的嗅觉，缩小了教条主义的市场。有人说，这是阴谋，是要取而代之。其实，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也是要取而代之。”（参见2015年12月《党的文献》）

　　由此可知，阳谋一说，不只是语言修辞问题，而是毛泽东彰显个性所表现出来的特有的语言风格。

　　青年时代的毛泽东在给朋友写的一封信中，对自己的优缺点作了严格的剖析，最后写了这么一段自我评价：“略可自慰者，立志真实，自己说的话自己负责，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不愿牺牲真我，不愿自己以自己做傀儡。”这，成为毛泽东个性特点的基本点，这个个性特点贯穿了他的一生。从他的著作和讲话，处处可以感受到他这个特点的锋芒。

　　具体来说，他的个性特点就是：对于自己认定的真理，旗帜鲜明，坚决捍卫，绝不动摇；为了捍卫认定的真理，对于一切反对势力，针锋相对，坚决回击，毫不妥协。而且，尤其突出的是，他不仅不惧怕挑战，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更乐于迎接挑战，就如同他喜欢去大江大河中与大风大浪搏击。他高调宣称——“其乐无穷”；哪怕风高浪急，他都“胜似闲庭信步”。

　　从他上世纪40年代两次用“阳谋”回击对手的情况来看，正是这样。

　　抗日战争中，还很弱小的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深入敌后，与人民群众结合起来，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坚持与凶残的日本侵略者进行浴血战斗。而始终不忘铲除共产党的国民党反动派，却趁机搞“摩擦”，制造了多起残害八路军人员的恶性事件。对于国民党反动派的这种倒行逆施，毛泽东是这样回答的：

　　——我可以率直地告诉你们，我们根本反对抗日党派之间那种互相对消力量的磨擦。但是，任何方面的横逆如果一定要来，如果欺人太甚，如果实行压迫，那末，共产党就必须用严正的态度对待之。这态度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正是采取了这种态度鲜明，针锋相对而又“有理有利有节”的“阳谋”，才让国民党反动派的摩擦挑衅捞不到便宜而只好偃旗息鼓。

　　再来看一下“延安整风”。对于这场党内路线斗争，毛泽东毫不掩饰对错误路线的鄙视和坚决反对的态度，他批判错误路线的讲话，辛辣，讽刺，甚至不乏挖苦嘲弄的意味。比如，他用“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样辛辣讽刺的句子来给错误路线的代表人物“画像”，确实一点不留面子。他高调宣称：错误路线“是共产党的大敌，是工人阶级的大敌，是人民的大敌，是民族的大敌，是党性不纯的一种表现。大敌当前，我们有打倒它的必要。”

　　毛泽东毫不隐讳自己如此尖锐地批判错误路线的目的就是要“取而代之”，用正确路线取代危害革命的错误路线。所以他又一次用了“阳谋”这个词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随后的革命实践证明，正是这个“取而代之”的“阳谋”使全党在一条正确的路线上实现了高度的统一，组织成钢铁般坚强的革命队伍，赢得了新中国。

　　有人说，毛泽东的讲话透着一种“霸气”。确切地说，这是一种强大的自信心——一种手握真理的坚定信念，因为他底气十足——他坚信自己代表了占人口绝大多数的人民群众的利益，他坚信身后拥有广大民众真心实意的支持。

　　毛泽东的“霸气”，从来不是对待普通老百姓的。他从来都要求他所领导的各级干部，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要恭恭敬敬地倾听群众的呼声，包括“骂娘”的话，而且要从群众“骂娘”的批评声中找到自己是哪里违背群众利益而得罪了群众的错误之处。这样的事例早就人所皆知了。

　　毛泽东的“霸气”，是对着敌人的，也对着违背人民利益的错误思想和错误路线。毛泽东的这种“霸气”，就是毫不隐晦地向对手亮明自己的政治目的，并且正气凛然地告诉对手，这个目的“一定要达到”，也“一定能够达到”。这就是毛泽东所说阳谋的真正含义

　　回到1957年的“阳谋”。毛泽东原本是打算通过开门整风发动群众起来整治党内的官僚主义，这在1956年11月的中共八届二中全会上就定了的。可是到了1957年1月，却发现有人利用“鸣放”的机会，企图否定和颠覆新生的人民政权——“少数反革命分子乘机进行煽动，组织示威游行”，甚至有学生“公开提出:‘总有一天老子要杀几千几万人就是了!’”。这种情况使毛泽东意识到存在出现中国版“‘匈牙利事件’的某些危险”，其中“老于世故”的敌对分子“现在隐藏着”，“他们的子弟”，因为“没有经验，把什么‘要杀几千几万人’、什么‘社会主义没有优越性’这些东西都端出来了。”（参见毛选5卷：1957年1月18日的讲话）

　　面对这种情况，是继续“放”还是“收”？毛泽东的态度是继续“放”，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即使直接挑战共产党政权的言论，也让他放，而且有意“在一个期间内不登或少登”反驳意见。毛泽东认为，那些在政治舞台上还有相当影响力的右派头面人物，“他们有屁就让他们放，放出来有利，让大家闻一闻，是香的还是臭的，经过讨论，争取多数，使他们孤立起来。”用这种“后发制人”的办法，在敌对势力充分暴露的情况下，实行反击，达到“因势利导，夺取胜利”的目的。

　　在毛泽东逝世后，他的这种反右策略遭到一些人的强烈抨击。然而，我们可以问一下，自古以来，放眼世界，有哪个政治家能够像毛泽东那样对待政敌的挑战呢？不动用军队的一兵一卒，不用强制办法进行封堵，甚至在一个时期不予反击。谁能有这样的魄力？蒋介石敢这样做吗？他除了动用军警和机关枪，逮捕、打杀上街游行的群众，就只能采用暗杀闻一多，李公朴的特务手段了。与蒋介石的所作所为相对比，阳谋与阴谋的对比真是天壤之别。

　　毛泽东敢于用阳谋对待政敌，就在于他坚信民意和民心在自己这一边，他把鉴别香花与毒草的权利交给了人民，交给了群众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大民主”。事实上，对于右派的极端言论，许多工农群众早就听不下去了。所以，待到毛泽东一声号令，右派马上陷入人民大众的疾风暴雨般的声讨声中。结果如毛泽东所说，“将可能的‘匈牙利事件’主动引出来，使之分割在各个机关各个学校去演习，去处理，分割为许多小‘匈牙利’”，使之孤立地陷于人民大众奋起反击的汪洋大海之中，从而保证了新生人民政权的巩固和社会的稳定。

　　其实，右派并非不知道毛泽东要使新中国在共产党领导下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坚决态度，因为不仅毛泽东早就再三申明而且也已经全国人民赞同写入新中国的宪法，他们也完全清楚毛泽东绝不会容忍对新中国既定前进方向的背叛，但是他们错误地估计了民心所向，所以才跳出来“呼风唤雨，推涛作浪”，“利令智昏”到期待天下大乱由他们来收拾残局了。（参见2015年10月《中国会议》：“1957年毛泽东发动反右派运动原因探析”）

　　应该指出，一些党政机关的官员，利用人民大众对共产党的信任和拥护，对于起来批评他们官僚主义的人进行打击报复，造成了严重的扩大化，也一定程度上掩护了官僚主义的蔓延发展。这是另一个话题。毛泽东已经觉察到这一点，在他后来的那十年，针对有人故伎重演采取了坚决的措施。但是，就新中国建国初期的情形而言，少数本来蛰伏着的顽固反对社会主义的旧社会势力被毛泽东的阳谋揭露出来，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君不见，就在前些年，某些曾经为戴上右派帽子大喊冤屈的人，在感觉政治气候适宜时，就换了一副面孔：公开声称，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使中国走资本主义道路，甚至以当年当上右派为荣。

　　在毛泽东逝世后，各种各样的人，怀着不同的目的，去查阅这位伟人的有关资料（有些人是不会放过在鸡蛋里挑骨头的机会的）。有关伟人的档案材料被翻了个底朝天。毛泽东生前从未公开的读书笔记，内部讲话，直至私下闲聊的材料大量公开面世，其中包括伟人身边的工作人员为了驳斥有人编造的无耻谎言，以亲身经历和亲眼所见还原的伟人的日常生活细节。毛泽东成了一个最“透明”的政治人物，也真正做到了“账目公开”、“财产公开”；他的“年谱”是所有领导人中最为详尽的，细化到每一天。一些人总认为政治人物在其公开角色的背后必有不为人知的神秘的内心一面，但是在充分披露的有关毛泽东的大量详实材料面前，他们惊异地发现，毛泽东的人生哲学和价值取向是如此的一以贯之，从公开言论和著作到内部讲话和读书评语，直至私下闲聊都完全一致，高度合一；而且，他对一个没有阶级剥削和压迫的理想社会的执着追求，从青年时代的立志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奋斗不息都始终如一。也就是说，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就是一个无所掩饰的本真的毛泽东；他的人格有着高度的完整性。（参见1997年10月《书屋》：“只有一个毛泽东”）正如他青年时代立志时所说的那样，始终以“真我”出现于众人之前，既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也不愿意掩饰自己的爱憎，更不喜欢说话隐晦其辞。面对政敌不讳言“阳谋”正是他的这种性格使然。

　　《共产党宣言》中写道：“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这就是毛泽东的阳谋所表现出来的风格。

      【文/林之辛，本文为作者向红歌会网的原创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