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首先是一个中国人还是一个共产党人？

　　网上流传这么一个事：抗日战争期间，有外国记者采访时问毛泽东：“你首先是一个中国人呢，还是首先是一名共产党人？”毛泽东的回答是：“我首先是一个中国人，其次才是共产党人。”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概念模糊的，很容易引起概念的混淆。比如，“中国”，指的是什么？是指中国这个国家，还是指中华民族？前一个概念要看这个“国家”是代表全民族的利益还是只代表少数统治阶级的利益，有完全不同的性质。此外，这种提问方式，要求回答必须两者择一，比出先后主次。只有同类的东西才能作比较，那么，是指哪方面的比较？是指以哪一方的利益为重，还是以哪一种意识形态为先？

　　有些引用这个传说的文章称，毛泽东的上述回答高扬了爱国主义，“体现了他深厚的民族情怀和将国家利益置于首位的原则”。

　　如果这么理解，那就涉及到一个重要的信念问题——即如何看待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的关系？

　　众所周知，如《共产党宣言》所公开宣布的，共产党人认为各国无产阶级有共同的阶级利益，而各国资产阶级则是无产阶级共同的阶级敌人。在资产阶级掌握国家机器的情况下，“工人没有祖国”；“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是无产阶级共同的战斗口号。这就是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是每一个共产党人都必须坚守的信念。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帝国主义国家之间为争夺利益而爆发的战争。当时第二国际的修正主义者，以“保卫祖国”为名，支持本国帝国主义政府的战争政策，被列宁斥之为背叛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沙文主义（即侵略性的极端民族主义）。

　　毛泽东在《纪念白求恩》一文中，鲜明地阐述了他的国际主义观点。他说：

　　—— 列宁主义认为：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要拥护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的解放斗争，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无产阶级要拥护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的解放斗争，世界革命才能胜利。白求恩同志是实践了这一条列宁主义路线的。我们中国共产党员也要实践这一条路线。我们要和一切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要和日本的、英国的、美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以及一切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才能打倒帝国主义，解放我们的民族和人民，解放世界的民族和人民。这就是我们的国际主义，这就是我们用以反对狭隘民族主义和狭隘爱国主义的国际主义。

　　白求恩支援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加拿大人，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共产党人。他是在履行一个共产党人的国际主义原则。

　　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它所领导的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是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争取民族解放的斗争，而这种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人民反抗帝国主义的斗争是与国际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一致的。正如毛泽东所阐述的，在帝国主义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任何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如果发生了反对帝国主义，即反对国际资产阶级、反对国际资本主义的革命”，就属于“无产阶级社会主义世界革命的一部分”。因此，在中国的抗日战争中，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是一致的。

　　正因为这种一致性，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战争中高举爱国主义大旗，以团结最广泛的抗日统一战线。毛泽东在1937年3月1日同外国记者史沫特莱谈话中专门阐述了这个观点：“中国共产党现在提出的这些政策，没有问题的是带着爱国主义性质的。有人说：共产党是国际主义者，他们是不顾民族利益的，他们不要保卫祖国。这是极糊涂的话。中国共产党人是国际主义者，他们主张世界大同运动；但同时又是保卫祖国的爱国主义者，为了保卫祖国，愿意抵抗日本到最后一滴血。十五年来共产党领导的民族解放斗争，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这种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并不冲突，因为只有中国的独立解放，才有可能去参加世界的大同运动。”

　　事实正是如此。新中国刚一创立，毛泽东主席就提出“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的口号，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一同悬挂于天安门城楼两侧。之后，毛泽东始终关注并支持亚非拉被压迫民族的解放斗争。在他的主持下，新中国向160多个发展中国家提供了大量援助，毛泽东把这种援助看作新中国应尽的国际主义义务。1970年5月20日毛泽东发表的《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声明，因其巨大影响而载入史册。可见，毛泽东的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是统一地建立于世界被压迫人民的共同利益之上的。

　　然而，从发动侵略战争的日本一方来说，如果以“爱国”为名，鼓动侵略战争，就是完全反动的。日本的共产党人绝不能站在他们的政府一边，而应该反对日本政府的侵略政策，否则，他们就是列宁所严厉批判的沙文主义。事实上，八路军中就有日籍人士组成的反战组织，其中有执行八路军战斗任务而牺牲的烈士。2025年部分日籍老战士及遗属代表受邀参加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的纪念活动。

　　由于那个传闻容易引起语意不详的困惑，所以很有必要查到原话出处。经查阅，最接近传闻的，应当出自1944年7月14日毛泽东同美联社记者斯坦因的谈话（毛泽东文集第3卷）。确切的记录与传闻并不一致，有必要加以澄清。现把有关问答的档案资料抄录如下：

　　斯：我在重庆的时候，一些中国朋友要我来观察一下共产党是“中国至上”还是“共产党至上”？请谈谈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毛：没有中华民族，就没有中国共产党。你还不如这样提问题，是先有孩子还是先有父母？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际问题。这就像在国民党区域人们向你提出的另一个问题一样，问我们是在为我们的党工作，还是为人民工作？去问我们的人民吧，去哪儿问都行。他们很清楚，中国共产党是为他们服务的，他们有在最艰难的时期同我们共患难的经验。至于我们的思想方法，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像其他国家的共产党一样，坚信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性。当人们问我们是“共产党至上”还是“中国至上”时，可能指的就是这一点。可是，我们信奉马克思主义是正确的思想方法，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忽视中国文化遗产和非马克思主义的外国思想的价值。

　　美联社记者提的是一个很容易使人陷入两难困境的问题，如果选择“中国至上”，就有可能被指责为违背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如果选择“共产党至上”，又可能被国内的反共势力拿来作为污蔑中共背叛中华民族的话柄。

　　让我们来看看，毛泽东是怎么回答的。

　　首先，毛泽东把“中国”界定为“中华民族”。就中华民族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来说，这是个客观事实——即先有中华民族才有中国共产党，就如同先有父母才有孩子一样。事实就是事实，承认事实，不是一个理论上讨论的问题。人们都知道，抗日根据地曾流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的歌曲，毛泽东说这不妥，中国存在几千年了，中国共产党到20世纪20年代才诞生。由此，这个歌改为现在人人皆知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然后，毛泽东话锋一转，避开任何容易引起概念混淆的议题，直接抓住了问题的要点，那就是——为谁工作，为谁服务，为谁的利益而奋斗。这里，毛泽东突出了贯穿于他的整个思想的精髓——为人民服务。正如他在几十年后所总结的，他认为放在第一位的是——“要为大多数人民谋利益，为中国人民大多数和世界人民大多数谋利益”。身处中国人民反抗帝国主义斗争中的中国共产党，直接面对的任务，当然是为被压迫的中国人民的解放而奋斗，而这个斗争是与全世界人民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就这样，毛泽东在“人民至上”的基点上建立了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的统一。在与共产党的关系上，毛泽东从来都讲得很清楚，共产党就是代表人民的利益而没有自己特殊的“党的利益”，共产党员的职责就是履行“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而没有除此以外的“为党工作”。在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上，毛泽东也从来都讲得很清楚，马克思主义是共产党人在为人民的解放而奋斗中必不可少的思想武器，为人民服务是宗旨，而马克思主义是实现宗旨的工具和武器。

　　最后，毛泽东阐述了中国共产党如何正确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方针。马克思主义是各国共产党共同的指导思想，但是，各个不同国家的共产党在运用马克思主义时必须与本国的实际相结合。就中国共产党而言，毛泽东历来强调，一定要实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要充分发扬中华民族“光荣的革命传统和优秀的历史遗产”。

　　大家可以看到，毛泽东对这个很多人觉得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作了一个多么精彩的回答，既全面又缜密。这不是一个语言技巧的问题，更不是外交辞令的运用，而是由于毛泽东思想的核心就是“人民至上”，在毛泽东的心目中，人民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因此，他所作的回答是内心思想的自然表达。当然，能把这个思想表达清楚，也需要很高的语言水平和逻辑水平。

　　访谈结束后，那个记者将谈话记录翻成中文送毛泽东过目，以确保笔记准确无误。一个星期过后毛泽东才返还记者。毛泽东告诉记者，他是去征求朱德、周恩来等人的意见，并得到了他们的赞同。那个记者发现，谈话记录未作任何修改。这表明，毛泽东的这个回答代表了中国共产党领导层的共识。

　　经查阅，周恩来在回答类似问题时，确实说过：“我首先是一个中国人，其次才是一个共产党人。”但要注意，这是美国总统尼克松1972年访华的时候，随行美国记者问周恩来“你首先是一个中国人呢，还是首先是一名共产党人？”时，周恩来所作的回答。在这种特定场合下，周恩来是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总理与美国总统打交道，当然是代表中国的国家利益。至于涉及意识形态的共产党人身份，跟一个资本主义国家的总统有什么可谈的呢？因此，周总理的回答也是恰如其分的。

　　【文/林之辛，作者原创投稿，授权红歌会网首发。】